寻找30年前的我

今天对我是个特别的日子。不是生日，不是结婚纪念日，更不是逝世纪念日（笑）。是我抵达东瀛的日子，而且是三十周年。
这样的纪念日，是每位东渡学子都有的，在大家的心里占着很大的比重。对有的人是人生重大转折点；对有的人是一次新生。

1988年10月18日，我与学兄、同事张国生（现任外交部长王毅的同届同学）老师乘坐日航由北京飞往大阪。系领导和保证人送我们到北京机场。路上领导除嘱咐我到日本后好好儿学习外，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滑雪，以免像某学姐那样摔断了腿。

图1， 来日后第一个落脚地。名古屋大学留学生会馆（インターナショナルレジデンス）。

后来是否好好儿学习了不知道，但不许去滑雪的禁令至今还印在心里，一次都没违反过。
正被派到爱知县某大学工作的潘老师、李老师夫妇来大阪接我们。我们乘坐近铁电车来到名古屋。到达我们入住的名古屋大学国际留学生会馆（インターナショナルレジデンス）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。

我睡的被褥，用的锅碗瓢盆之类，都是文静漂亮的学姐周老师留给我的。那时候，来日留学，生活用品能要就要，能捡就捡，很少花钱置办新的。
第二天上午，在名古屋大学任外国人教师的学兄张威老师过来看我们，潘老师他们也来了。他们带我俩去学校拜会指导老师平井胜利先生。在先生研究室附近，看到一行高大的挂满黄色叶子的树，我问是什么树。张老师告诉我是银杏树。

图2，名古屋大学A号馆旁边的银杏树我的“恋人”。

这就是中学课本上学过的活化石啊！我心里好感动。从此每每路过银杏树旁边，便忍不住伫立仰视。
平井先生身材魁梧，戴着一副墨镜，留着八字胡。乍一看挺吓人的，像黑社会的老大。他开口就用流畅的中文问我：“你看上去挺朴实的，什么成份？”
改革开放后，在国内渐渐地不进行成份划分了。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。我老老实实地回答：“我家是下中农。”
他听后朗朗大笑，说：“我是贫农，出生在京都府的农村，我们是自己人，欢迎你加入贫协！”
先生风趣的玩笑惹得在场的人都笑起来了。从他研究室出来后，潘老师说：“平井老师前不久刚刚升教授，最近心情特别好。”

图3，恩师平井胜利先生研究室所在地（三楼）。

后来得知，平井先生的确是贫苦农民家庭出生。他父亲当年应征入伍，被送到中国战场。老父亲向子女们讲过日本兵在中国犯下的罪行。所以，平井先生发誓要终生帮助中国人，这是他选择的赎罪方式。无论私下聊天，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讲演，他都痛批当年日本人对中国人犯下的罪行，感谢中国政府大度地放弃战争赔款的权利。
将近正午了，张威老师说他请客，带我们到学校门口（其实名大没有大门）一家汉堡牛肉饼店吃饭。我平生头一次吃汉堡牛肉饼，加上没吃早饭，觉得特别美味。

图4，名古屋大学的牌子，后方是1960年丰田汽车公司捐资建成的丰田讲堂。

下午我和张国生老师走到本山，在松坂屋超市买了油盐酱醋，还有鸡蛋蔬菜等。来日前我从来没下过厨房，菜刀一次都没握过。可是今后得自力更生了。我试着自己做吃的，有聚餐机会的时候留心看别人怎么切菜，怎么做菜。偷师学艺的机会多了，加上自己本来就贪吃（那时还没有吃货一词），居然也能做出一桌像模像样的菜来了。

图5，与平井老师、张威老师等摄于张老师离日前居住过的住宅前，离日前一天。

旅日生活就这样开始了。在后来的日子里，世界和自己身上发生了许多预料不到的事情。这一呆，竟然就是三十年！
（此处省略3000000字）同平井先生，在学问上是师徒关系，由于惧怕他的严格，怕他像对其他弟子那样咆哮，我常常躲着他，不愿走进他的研究室。
在生活上我们情同父子，多次陪他回老家度假，白天要么一起到他姐姐家的果园帮忙，要么一起到他妹妹家开的小饭馆端盘子（夏季在海水浴场开的临时餐馆），晚上一起睡在和室的榻榻米上。都说先生精力旺盛，我知道其中的秘诀，那就是睡眠质量好。每次躺下，三分钟之内必会发出鼾声，我真服了。

图6，1990年名大祭时，时任名古屋大学留学生会秘书长的我，策划、主持了一个叫“考えよう 九十年代の人”的研讨会，邀请名大法学部金子教授做基调讲演，数国留学生做专题发言人。桌子和麦克风还是当年的。

图7，生来第一个生日在这里和朋友们过的。留学生会馆6楼活动。

闲暇的时候我们是“麻友”。先生一不打高尔夫，二不去酒吧，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。这样，我成了最铁的“麻友”之一。我家，他家，他的研究室，麻将馆，都是我们的战场。有时候会在牌桌上红脸，有一次我竟然抓起一把牌砸到他家墙上，拍案而起，扔下一句“再也不跟你玩儿了“的狠话就走了。僵了两三个月后，彼此都憋不住了，又和好了。
我们还一起去深圳、海南、香港、澳门旅游过，留下了好多难忘的回忆。遗憾的是，他几次说想跟我去山西老家看看，这个愿望没能让他实现。

往事如烟。先生不幸于四年前作古了，潘老师夫妇在母校退休了，张威老师先做清华大学教授，后又转到人民大学任教。张国生老师去东海大学做了教授。唯有我还在原地踏步，陪伴我的是那棵高大的银杏树。

图8，生来第一顿汉堡牛肉饼在这里吃的，不过店名和经营者换了

最近流行“不忘初心”一词，回忆一下三十年来的酸甜苦辣，是非曲折，或许今后的路会走得更稳一点儿？也许未必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。

图9，来日后第一杯咖啡，也是生来第一杯黑咖在这里喝的。请客者孙占坤兄，现任明治学院大学教授。

（本报记者，中部日本华侨华人健行登山协会会长、中部日本华侨华人联合会副会长董红俊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