僑言僑語 “反行为”和一个馒头
“反行为”和一个馒头
有一阵子没吃寿司了,前两天还跟朋友们议论起名古屋哪家寿司店最好吃。今天从早上起馋虫就在我心里蠕动,于是便铁定了心:今晚一定去美美地吃一顿寿司!
然而,上完一天课后,我竟然毫不犹豫地走进一家面馆,吃了一碗乌冬面,好像把寿司忘到九霄云外一般。我怎么这么爱变心呢?
我不是变色龙,事出有因。下课后打开手机一看,看到小妹从家乡发来的收割麦子的照片和视频。知我者,小妹也。她最懂我的心思,会时不时把家乡的风景拍下来录下来发给我,慰藉我的思乡之情。看到麦浪和麦粒,自然而然地就想吃面条了。
老家盛产小麦,过去从收割到脱粒全靠人工。如今大部分人家用上了联合收割机,少数在山坡上或山沟里的田地,收割机开不进去,只好像过去一样用镰刀收割。对我来说,后者的风景令我怀念,勾起我一股股乡愁。
我从念初中起就离家去外地住校了,所以挥起镰刀割麦子的经历只有那么几次。更多的是跟在大人后面抱一捆一捆的麦子,还有到收割完之后的麦田里去拾麦穗。
农人有句话叫“虎口夺粮”。麦子黄熟了不及时收割、脱粒,或者收割了还堆在地里的时候,万一来一场暴雨,就会出现倒伏、落粒、发芽等情况,一年的汗水就白流了。所以,到了麦收时节,大人们要起早贪黑,仅仅带一点水和干粮,就在麦田里奋战一天。我们小孩子放学后或星期天,也会到前线去帮忙,做力所能及的活儿。
拾麦穗是最难忘的经历。那时候我常常跟着母亲或者跟伙伴们一起去拾麦穗。一天下来少则十斤八斤,多则十五六斤。把筐子里的麦穗背到生产队麦场里一卖,一斤一毛钱,一块钱左右的大洋到手,心里充满喜悦。
有一次我沾了个大便宜,创了一个记录。那天麦场里负责过称的是我姑姑家的儿子,我管他叫“明儿哥”。他看到我来了,象征性地称了一下,大声报到:“二十”。我觉得最多也不过十来斤,就下意识地大声“啊”了一声。明儿哥向我使了个眼色,旁边负责记账和发钱的人笑着对我说:“啊啥!我们的称准着呢,快拿着钱去供销社买几本小人书吧!”
我接过钱,像偷了人家东西的贼一样,快步跑回了家。我当然不会去买小人书的,像往常一样把两块钱如数交给了母亲。母亲十分诧异,问我为啥卖了这么多钱。我不敢说实话,就说今天运气好,拾得比平时多。她听后显得特别高兴。
其实从那个时候起,我就发现社员们的“猫腻”了。收割后的麦田有大量掉在地上的麦穗,收获后的红薯地里有好多红薯落在地下,挖过的花生地里落下了好多花生…..这是社员们的一种说好听点儿叫智慧,说不好听点儿叫狡黠的行为。因为庄稼都是大队的,是公家的,收获多少要上缴多少。而收获之后落下的则属于“捡来的”,归个人所有。
几年前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教授高王凌写过一本书,叫《中国农民反行为研究(1950-1980)》,读罢深以为然,而且从中了解到上述情况不仅发生在我老家,而且发生在中国几乎所有的农村。
高教授对他提出的“反行为”是如此定义的:“反行为”是处于某种压力之下的弱势一方,以表面顺从的姿态,从下面悄悄获取一种“反制”的位势,以求弥补损失,维护自己利益的一种个人或群体的行为。它若隐若现,可以说是中国人的“拿手好戏”。
原来如此!除了“反抗”和“顺从”,还存在着这样一种中间状态!或许正因为“反行为”的普遍存在,数亿农民才没饿死,顽强地生存下来了。
还有一个麦收时节难忘的回忆。二十多年前我曾把它写成一篇一千字左右的文章,发表在我和作家斋藤洋大、杨天曦等创办的纯文学小报《第三星期日》上,标题叫《一个馒头》。
正值夏收季节的某一天,母亲用刚刚磨的面粉蒸了一锅白花花的馒头。馒头刚蒸好,就有两个讨饭的男孩进了院门,一个十二三岁,一个和我年龄相仿,大约七八岁光景。母亲看见他们,就让我把一个热腾腾的馒头递给了他们。他们接过馒头出去了,我就着咸菜狼吞虎咽起来,好久没吃馒头了!
谁知我一个馒头刚刚下肚子的时候,就听到门外打架声和哭喊声。跑出去一看,原来是刚才那两个孩子。大的骑在小的肚子上噼里啪啦地抽耳光。小的鼻血直流,鬼哭狼嚎。再一看,刚才那个馒头早已被撕成了碎片,散落在地上。
很快他俩就被看热闹的人群给围住了。有位老人拨开人群,把大的从小的身上拽开,质问他怎么回事。他用南方口音回答说他们是兄弟,刚才把讨来的馒头分给了弟弟一半儿,可他耍赖,要夺另一半儿,所以就要教训教训他。
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,手里拿着一个馒头,还有一位邻居大娘也拿来了一块饼子。母亲和大娘就把馒头和饼子掰成两块儿,交给他们,看着他们吃完后才打发他们走。那时天快黑了,我心想他们去哪里呢?今晚在哪里过夜呢……
时过境迁,中国的农民绝大多数解决了温饱问题。一个馒头的悲剧大概不会重演了。只是“反行为”模式将会长期存在于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吧!
(本报记者、日中诗词协会理事董红俊。2018.6.19)